


当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正日益被巴黎文坛奉为圭臬之时,一个在戏剧界闯荡多年却屡屡碰壁的南特青年以一部异想天开的旅行小说《气球上的五星期》横空出世,不仅让他一夜之间跻身文坛新星,更成为当时首位领取月薪的职业小说家,彻底摆脱了清贫之态。

科幻小说之父;仅次于阿加莎·克里斯蒂,有史以来被翻译得最多的作家之一;自小热爱旅行,11岁就偷偷登上一艘开往印度的航船;预言了潜水艇、飞机和人类登月……无数的轶事、传奇围绕着凡尔纳,人人都知道他,人人都阅读他,以至于在大众的想象中编织起一个“凡尔纳”神话。然而,我们犹记得,凡尔纳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一直是尴尬的。他生前四次冲击象征文学正统的法兰西学院院士宝座,皆铩羽而归,而他的作品长久以来被归入两类“次级”文学:青少年文学和科幻文学,被认为无法登上大雅之堂。
自1900年《八十日环游记》由薛绍徽译入中文,中国读者认识凡尔纳已有一个多世纪。今天,我们仍然将他视为次级作家吗?
一
凡尔纳于1828年生于一个律师和船商世家,本该按照布尔乔亚家庭的传统安排子承父业从事法律行当,却在巴黎求学期间被十九世纪中期空前活跃的文艺氛围所吸引,转而投身文学事业。面对父亲的施压,他在一封家信中写道:“我有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文人,但只会是一个差劲的律师。”
十九世纪中叶至末叶,欧洲经历两次工业革命的浪潮,蒸汽动力、电力技术、化学工业与钢铁生产彻底重塑了社会形态。十九世纪被称为“科学的世纪”,达尔文进化论(1859)、门捷列夫元素周期表(1869)与麦克斯韦电磁理论(1865)等重大发现颠覆了传统认知。那也是一个属于探险家的时代,从非洲、美洲和极地不断传来震惊视听的地理发现。这一时期既是人类征服自然的黄金时代,也是科技理性与人文反思交织的复杂年代。巴黎作为十九世纪资本主义的首都,正是各种科技和思潮百川汇流的中心。原本一心想在戏剧界出人头地的凡尔纳猛然感知到,一个新的文学时代来临了。
就是在巴黎,他结识了雅克·阿拉古。这位传奇的盲人探险家47岁失明,却继续在世界各地旅行,直到64岁去世。他的《世界旅行记》使凡尔纳注意到了一种当时正越来越时兴的创作形式:游记。他想到,新的科学和地理发现可以结合小说家的生花妙笔和瑰丽想象,勾画出一个绚丽广阔的世界。

1863年,在出版了《气球上的五星期》并大获成功之后,凡尔纳和出版商P.J.赫泽尔签订了合同,在之后二十年间为其旗下面向青少年读者的《教育与娱乐杂志》创作小说。实际上,凡尔纳为这部总称为《奇异旅程——已知和未知的世界》的洋洋大作创作了四十年,包括62部长篇和18篇短篇。这是一场旷世合作,铸就了出版史上的传奇,同时也夹杂着出版商与作家之间的博弈。赫泽尔对凡尔纳的创作提供建议,为其作品出版提供保障。正是在他具有战略性的考虑下,凡尔纳将尼莫船长的国籍由波兰改为了印度,以免受俄国出版界的抵制。
但同时,赫泽尔也对凡尔纳的写作提出了明确的要求:每年提供2-3部手稿,并且要符合《教育与娱乐杂志》的整体风格和读者对象。尽管受到合同限制,凡尔纳却从始至终没有将自己的写作限制在青少年文学的范畴,他说:“当我们并非仅为孩子们而写作时,我们也并不应只被孩子们阅读。”实际上,他的作品不仅发表在赫泽尔的杂志上,也以连载的形式发表在《时代》《辩论报》等拥有更广泛读者群体的刊物上。读者中既有普罗大众,也有乔治·桑、洛特雷阿蒙、兰波、尤奈斯库、谷克多、圣埃克苏佩里等众多作家和诗人,并对他们当中许多人的写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二
凡尔纳的写作计划明确而宏大,他说:“我唯一的目的就是以小说的形式描绘地球,甚至还有一点点那之外的东西。”言之克制,实际上却野心勃勃。具体来说,那意味着:“总结所有现代科学所搜罗到的地理学的、地质学的、物理的和天文学的知识,并重写(……)宇宙历史。”凡尔纳将新的东西引入了文学写作的范畴,融合了工业黄金时代的科技、历险和幻想,将科学概念、测量数据、物种和地理名称等奇奇怪怪的东西变成了令人遐想无边的写作元素。如果说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和左拉的《卢贡-马卡尔家族》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以经济为基础的社交世界,而凡尔纳呈现的则是一个尚待人类开发的地理和科技的世界。
作家朱利安·格拉克这样评价他:“他(凡尔纳)就像哥伦布一样,为文学开拓了一片新的疆域。”
为了进行创作,凡尔纳常年保持巨大的阅读量,他订阅了十余本科学杂志,亲自手绘地图并做下各种标注。他写下大量读书笔记,甚至按照学科和领域建立知识档案,作为未来小说创作的语料。凡尔纳对笔下风土的调查之细致入微,令泰奥菲尔·戈蒂耶感叹:“儒勒·凡尔纳以其精确细致如航海日志的叙事笔触,营造出一种绝对现实主义的在场感。” 凡尔纳的这种“客观性拟真”不仅体现在各类科学考据上,更通过“小说化档案”的书写策略,将十九世纪实证主义精神融入文学想象,使读者在虚拟空间中获得近乎拓扑学意义上的真实体验。

凡尔纳笔下的主人公也大多是十九世纪实证主义精神的代表。《地心游记》中的黎登布洛克教授克服了旅途中的一切障碍,其坚忍不拔与固执己见体现了科学的无往不胜与肃杀无情。在地心旅程中,他和阿克塞尔一路为新发现的土地和海洋命名,从而将未知的世界转换为已知:汉斯小溪、黎登布洛克海、格劳本港、阿克塞尔岛……
在《圣经》中,上帝创造了亚当并为他取名,然后又命亚当给世间万物取名。在近代早期全球化进程中,人类将这一源自古典神话的命名权转化为意识形态工具。随着哥伦布船队(1492)和麦哲伦环球航行(1519-1522)等史诗级航海探险的完成,墨卡托于1569年绘制了第一张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地图,自此“发现权”与“命名权”逐渐形成耦合机制——新大陆的每个地名都成为欧洲中心主义的知识暴力符号,正如福柯和萨义德所言:地图上的空白,实则是权力未及之处的隐喻。
这一命名的权利建构在十八世纪林奈提出生物学命名法、1869年门捷列夫发表元素周期表之后愈演愈烈:无论天上地下,无论宏观世界还是微观世界,人类不断地用取名这一行为来标记自己对世界的认知,扩大自己所掌握和占据的知识边界。作为西方科学和理性精神的继承人,凡尔纳痴迷于在幻想的世界中扮演人类的这一创世形象。他认为,旅行的目的在于发现世界的封闭性并将它塞到一种熟悉的语言里,他曾在身后出版的短篇小说集《昨天和明天》中说:“人类真正的优越性并非在于统治,或者战胜自然;对于思想家来说,它在于理解自然,将无垠的宇宙装载在他大脑的微观世界里。”
罗兰·巴特在《神话》一书中曾批判凡尔纳对“穷尽这个世界”的热衷,嘲讽凡尔纳的写作是一种“自我封闭的天体起源学”。这或许会让我们误将凡尔纳视作单纯的科普作家或是无聊的资本主义文学代言人。但要知道,作为十九世纪的公民,凡尔纳敏感地意识到,人类正不可逆转地进入一个速度和移动的时代,他既为此痴迷,同时也深谙工业革命将重塑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因而对许多问题抱有矛盾的态度,他的作品则忠实记载了他对现代文明的辩证思考。此外,巴特对凡尔纳的评价未免带有结构主义理论阐释的成分……
总之,我们不能因看似保守的实证主义写作而忽视了他作品中蕴含的独特文学性。
三
科学进步绝不代替虚构,是凡尔纳小说的核心。除了阿拉古之外,另一个深刻影响了凡尔纳小说写作的人是爱伦·坡。凡尔纳自童年时代就通过波德莱尔的译笔发现了爱伦·坡,并为这位他所钟爱的作家贡献过一生中唯一的一篇文学研究:1864年发表在《家庭博览》杂志上的《埃德加·爱伦·坡和他的作品》。
坡作品中现实与奇幻的融合深深地吸引了凡尔纳,其成名作《气球上的五星期》显然受到了坡《气球骗局》的启发。此外,凡尔纳不仅在《海底两万里》中屡次提到坡和他的《亚瑟·戈顿·皮姆历险记》,甚至还为该书撰写了续篇《极地斯芬克斯》(1897)。坡与凡尔纳之间的关系是作家之间文学风格传承的佳例。坡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可能性和现实故事的交融开创了原始科幻小说(proto-sciencefiction)的先河。同样,凡尔纳通过书写科学情境中的冒险故事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相较而言,凡尔纳的小说更倚重精准的科学和现实依据。1862年,他在致父亲的信中谈到坡的《气球骗局》时提到,自己会努力通过塑造现实的人物形象和合理的科学推断(而非幻想元素)来推动故事发展。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受到坡这位“诡异大师”的影响,在表面的理性之间,怪异和奇幻这些属于非理性范畴的东西在凡尔纳最杰出的那些作品中滋长,远远超出了一般的想象。以《海底两万里》为例,血腥的鲸鱼大战、可怖的巨型章鱼、诡谲的大漩涡,乃至南极的冰雪世界都有一种静寂幽怖的神话色彩,读来让人脊背发凉,又令人神魂颠倒。

电影《环游地球八十天》剧照
凡尔纳的文字简练易读,在《八十天环游地球》《地心游记》等最为脍炙人口的作品中不乏幽默俏皮的笔调。这大约和他早年创作轻歌剧的经历有关,他总是关注读者的接受能力,并面向最广泛的读者群体而写作。然而,这并不能称得上匠心独运的风格并没有削弱凡尔纳的作品从纯文学角度衡量之下的美学价值。
法国先锋文学团体“潜在文学工场”成员作家乔治·佩雷克视凡尔纳为其最喜欢的作家之一,他曾在1978年的一篇文章里说:“当儒勒·凡尔纳在《海底两万里》中用四页纸列出所有鱼类的名字时,我感觉就像在读一首诗。”实际上,《海底两万里》中的“罗列癖”出现了多次,如第一部第十四章、第十九章、第二十章,第二部第六章、第七章、第十八章等,那些接二连三的学名有时甚至长达数页,仿佛作者陷入了某种不知疲倦的癫狂状态。由于没有图像可考,这些陌生的生物学词汇凭借其发音的节奏激发起光怪陆离的想象,带读者去畅想那些隐匿于深海之中、超乎寻常的奇妙海洋生物。诗意就此诞生。
凡尔纳无疑在拉伯雷之后将这种毫无节制的“堆砌美学”发扬光大,并影响了佩雷克这样的作家在其极具实验性的小说《人生指南》中将此类美学发挥至极致。

更需强调的是,凡尔纳的小说充满了科学和地理依据,但他所描绘的并非完全真实的地球,而是一个虚构的世界。他致力于填补地球的空白之处,以文学家的想象勾画人类认知之外的世界。在《地心游记》中,地球内部存在着一个地下世界,那里有一个足以容纳一片海洋的地下洞穴和奇异的地下生物群落。进化史发生了折叠,时空产生了交错。凡尔纳的身上,科学家和幻术师并存,科学与想象在他笔下互相交融,令人为他所制造的“谎言”而痴迷。
尽管凡尔纳煞有介事地援引最新的考古发现为读者解释地下旅行中离奇的生物发现,或是用地质学解释小说结尾主人公的火山大逃亡,但这些知识性的话语仍然不能抹去非凡的想象力带来的冲击。小说结尾对地下世界的描述无疑是科幻史上最奇幻和大胆的篇章之一。
四
《地心游记》假想了一个地下的史前世界。小说中,人类与这个世界经历了短暂的邂逅,目睹了史前巨兽和巨人的主人公们落荒而逃。凡尔纳的故事戛然而止。但如果这个失落的世界借助人类科技手段终得重见天日,将会怎样?百多年后,美国导演斯皮尔伯格根据迈克尔·克莱顿小说改编的《侏罗纪公园》系列电影掀起了全球观众几多的战栗和尖叫。很明显,《侏罗纪公园》的核心构想建立在一种《地心游记》所提出的进化史观之上,后者是这部流行文化中著名系列电影的起源。实际上,越来越多的人将凡尔纳视为“流行文化”的鼻祖。如果我们结合更多当代流行文化的成功个案来看《奇异旅程》,就会发现凡尔纳在很多方面开创了流行之先河。
尽管流行文化因其形式广泛而很难被定义,但流行文化作品往往有许多共同的特征。《星球大战》《哈利·波特》《沙丘》或《指环王》等流行文化旗舰作品的共同点是它们都取得了“国际”和“跨代”的成功。《奇异旅程》具有同样的特质。凡尔纳可以说是最早被“全球化”的作家之一,其作品甫一面世,就受到了来自不同层面的读者的欢迎,并迅速开始了国际传播。如果说冒险是大多数流行文化作品的共同主题,那么凡尔纳应该是第一位在冒险故事中将娱乐性与艺术性相提并论,并作为一种普遍的价值观成功传播至全世界的作家。这是艺术界前所未有的成就,随后也成为流行文化作品的主要特征之一。
法国学者、《儒勒·凡尔纳的奇异世界》的作者尼古拉·阿拉德将凡尔纳视为漫威或DC漫画等大型流行文化作品中扩展宇宙概念的先驱之一,因为凡尔纳早在百多年前就通过《奇异旅程》创造了一个扩展的凡尔纳宇宙——只不过从前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可以这样去看待他的写作。
漫威之父斯坦·李是凡尔纳小说的忠实粉丝,这并非巧合。确实,我们可以单独阅读凡尔纳的各部小说,但在阅读过程中我们会意识到,《奇异旅程》中的很多故事之间存在关联,比如《环绕月球》(1869)可以视为《从地球到月球》(1865)的续集;某些角色会在不同的小说之间穿插,如尼莫船长是《海底两万里》(1869-1870)的主角,而在《神秘岛》(1874)中他则以次要角色再次出现。这种被称为“追溯连续性”(retcon)的写作手法在已经发生的故事的基础上提供额外的信息,并确保对故事的添加不会导致任何重大的不可信或衔接上的矛盾,它已经成为了当代流行文化扩张的法宝。

凡尔纳对流行文化的影响远远超出了文学和影视领域。作为一种对冒险和探索主题情有独钟的当代新形态创作形式,电子游戏对凡尔纳的作品尤为青睐。他的《地心游记》《八十天环游地球》和《神秘岛》等小说已被多次改编成电子游戏。此外,《奇异旅程》也启发了许多游戏开发者,任天堂风靡全球的《超级马力欧:奥德赛》让玩家在十五个风格迥异的国度之间探险,而Gametopia新推出的《凡尔纳:幻想之形》则让玩家化身为儒勒·凡尔纳,在幻想世界和现实世界中穿行。
除此之外,凡尔纳还被认为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大受欢迎的蒸汽朋克的主要影响力。《海底两万里》和《八十天环游地球》本身就体现出蒸汽朋克特征,而凡尔纳笔下所展现的十九世纪工业图景和科幻浪漫主义更是为该艺术流派提供了无数怀旧的灵感和意象。日本蒸汽朋克动漫的代表,如大友克洋的《蒸汽男孩》,宫崎骏的《天空之城》(1986)以及庵野秀明执导的《蓝宝石之谜》(1990)无不流淌着凡尔纳的血脉。

《凡尔纳:幻想之形》
凡尔纳之所以在今天仍然如此受欢迎,是因为他的小说首先是一次次伟大的启蒙之旅,读者和主人公一样,学会了接触一个永远新奇的世界。
尽管月球已经被征服,未知之地也越来越稀少,但世界各地的读者仍然可以从凡尔纳的文本和他深刻的人文主义世界观以及对世界的洞察中汲取灵感。而从文学的角度来讲,凡尔纳的作品自诞生之日起就不断地被后世的文学家和批评家们进行着当代的解读。这种与每个时代的紧密关联也赋予作品永恒的当下性。
法国新小说派作家米歇尔·布托曾在其随笔集《运动体》中说:“在他(凡尔纳)死后陆续发生的文学运动教会了我们更好地去阅读他,发现他。(……)凡尔纳的现代性不仅仅来自于航天学的发展,更是来自于我们围绕着他所提出的所有问题,包括文学问题在内。”
而他的门徒,当代法国作家、编剧雷内·巴贾维尔则认为:“没有他,我们的世纪将是愚蠢的。”
如今,青少年文学和科幻小说早已摆脱下里巴人的地位,成为二十一世纪最受欢迎的文学类型。但如果没有凡尔纳,当今的文学场域可能会有不同的面孔。他建构了一个自成体系的想象空间,也见证了一种全新的小说创作体系。凡尔纳是缔造这一文学时代的先驱,并通过他留下的一个个不断被阅读、改编和二次开发的冒险故事,在去世一百多年后继续对当今的艺术创作产生巨大影响,续写着《奇异旅程》所开创的神话。
(作者为华东师范大学外医学院副教授)